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74章

關燈
第74章

殿內點的燭火燃得炸開小小一蓬花, 一時間,偌大的空間裏只剩軟紗被風吹得磨動的沙沙聲。

楚明姣將眼睛睜開一條縫,一副半醒不醒的樣子, 手倒是自覺地勾上了他後頸, 盯著他看了一會後, 人清醒了, 但也沒撒手。

她原本以為,兩人經歷了那麽多不愉快的事,這樣貿然見面一定唐突又尷尬,會沈默, 會無話可說,會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, 現在,才發覺是自己想錯了。

她的視線先是在他臉上轉了一圈,眼睛慢慢睜大了, 半晌,用軟綿綿的指尖順著他的臉頰一直撫到清晰的下頜線, 又眨了下眼睛,言語和動作,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:“你瘦了好多。臉色也好差。”

江承函托著她,輕聲回:“這幾天沒休息好。”

楚明姣將腦袋埋進他頸窩裏,小聲說:“我也沒睡好,睡不著。”

江承函感受她唇瓣貼著肌膚在顫動,黑亮的發絲像涼綢,也跟著密密匝匝纏進來, 只這一點點動靜,就如枯土偶遇一場春雨, 令冰冷的身軀在少頃間怦然鮮活過來。

“殿裏還有你助眠的香囊。”他也低聲說話,語調清潤,像是擔憂會驚擾到這種氛圍:“就在右邊的櫃子裏,我去拿?”

楚明姣在他懷裏露出半邊臉,連連搖頭,青絲隨著晃動,垂落到他手背蒼白的皮膚上。

她很輕,完全放松的時候,和沒有骨頭一樣,兩人肌膚相貼時,哪哪都契合。

江承函擔心她冷,拍了拍她的腰身,說:“仙侍都散了,殿裏沒燒炭,我才從深潭回來,神力往外逸散了些。”

“冷不冷?先下來,我去把窗關上?”

楚明姣又搖頭,她像汲取到養分的藤蔓,抓住眼前這個人就不想放了。

沒辦法,江承函只好抱著這麽個人,走到窗前。

冬季朔風凜冽刺骨,楚明姣慢慢撩起眼皮看了看,這次倒是不用他說,自己騰出手將窗子關上。

風聲頓散。

這麽一折騰,床榻上原本的冷氣應該散得差不多了,江承函想將她放到床上,結果到了榻邊,她也不和從前一樣直接將自己往緞面上一滾,而是將腦袋埋進他肩骨一側。

溫熱的觸感貼在他跳動的動脈上。

江承函於是懂了。

這是要一直抱著的意思。

二姑娘日常不膩歪是真的,很會撒嬌也是真的,只是這種情狀在近年間太少見,以至於江承函有霎時的停頓。他撫了撫懷裏姑娘起伏的後背,問:“怎麽了?”

楚明姣想了想,小聲小氣地說:“你說為什麽,父親老逮著我說事,他從前就總挑我的刺,說幾位少主裏就我不管事。我現在管事了,他又說明明不是沒那個本事,從前就是愛躲懶,等這次事情結束後,要將我‘流放’到火莽城,接手那邊的事,別想再撂挑子風流快活。”

楚家在火莽城的生意做得很大,近兩成的收入都源自於此,楚行雲和楚言牧爭取了好久,也不見楚滕榮松口。

這樣的美差事,落在二姑娘嘴裏,就成流放了。

江承函疑惑地嗯了一聲,尾調很是溫柔撩人,像小鉤子:“你父親沒察覺出楚南潯的身份?”

楚明姣初衷是不想說太沈重的事,在腦海裏挑挑選選半晌,選了這個話茬,他一接話,便將半張臉從他頸窩裏探出來,真有了傾訴的欲望:“我覺得他察覺到了。”

“不然蘇家的事全部握在一個傀儡人手裏,他怎麽肯?不得追著我念上三條街?”

“他最近是不是有點兒上火?聽說因為之前避而不見的事,他現在還沒能踏進大夫人的房門……”她看著他清淺的瞳仁,呼吸裏全是甜蜜的香氣,“還有楚南潯,他好笨,紙都快被火點著了,他還想瞞宋茜榆,不知道怎麽想的。”

時間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。

江承函攬著她,感覺又久違的收獲到了一團渾身冒著熱氣的小話癆。

這一晚,楚明姣說了許多話,都是生活中雞毛蒜皮的事,說到最後,她打了個哈欠,江承函問:“困了?”

楚明姣點點頭,看著他的眼睛,不知道怎麽的,突然冒出很短的一句:“……我今日崴到腳了。”

兩兩對視,江承函皺眉,這次沒再問她,直接將人放到了床沿上,問她:“左邊還是右邊?我看看。”

楚明姣後知後覺的從心底生出一種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是因為她身為化月境修士,平時斷骨重傷都能在半個月內好轉,崴腳那一下,她其實都沒什麽感覺。

她還能翻窗進屋,動作矯健得不行。

現在,大約已經完全痊愈了。

她禁不住抹了把臉,半晌,胡亂點了下左邊,訥訥:“這兒。”

江承函將她的鞋襪脫了,一段凝脂似的肌膚晃入眼簾,他捏著她的腳踝,認真端詳。

楚明姣也湊上去看。

得虧她皮膚白,隨意一碰就出印子,於是腳踝處殘留的一點紅成了唯一的證明。

楚明姣別過頭,有種難以啟齒的……羞恥。

天知道,她真不是多麽矯情的人,方才和江承函對視,不知道怎麽回事,鬼使神差就蹦出這麽一句,連往回收的機會都沒有。

“還疼不疼了?”

江承函指骨搭在泛紅的肌膚上,冰涼之意旋即覆蓋上來,楚明姣轉過頭,盯著他認真的眉眼看了看,矜持地搖搖頭。

“姣姣。”他倏而問:“是不是覺得委屈了。”

她今夜種種舉動,都有點反常。

楚明姣怔了下,眨了下眼睛,起先是搖頭,後面又在他視線中咬著唇,很是矛盾地點頭。

江承函起身,抱了抱她,承諾似的安撫:“別怕,很快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”

“睡吧。”他道:“我陪你。”

==

第二天早上,楚明姣溜回了楚家,五世家現在沒人管她,唯有蘇韞玉和宋玢,會時不時通過玉簡和她聯系,一個白天就這樣百無聊賴地在眼前晃過去。

好消息是,因為僅剩的那條界壁沒有被江承函抹除,這兩天一夜,山海界的人出去不少。

希望的味道,叫她一個明知命不久矣的人都煥發抽長出生機。

夜色降臨,楚明姣踩著點離開了楚家,回到神靈禁區,冰雪殿中。

這座晶瑩剔透的宮殿而今冷冷清清,空無一人,江承函應該還在深潭那邊忙活,楚明姣也不挑剔,直接推門進去。

好像怕她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又來一場夜襲,今夜殿裏很暖和,恍若春日。

江承函平時處理政務的案桌被楚明姣臨時占用了,靈戒被擺成幾排,不要錢似的橫堆在一起,在燭光下散發出熠熠光澤。

平時好友們調侃楚明姣,說她富可敵國,其實並不假。

不說父兄與江承函給了她多少東西,單是她為了磨練本命劍,每一次秘境開啟,都直接充當領頭羊往最中心最致命的地方沖的作風,沒錢才奇怪了。

這一天,她只幹了一件事,就是將手頭現有的東西分門別類。給父親留的,給楚南潯留的,還有一些十分有針對性的靈寶,被她一一按照適配程度,留給了自己的好朋友們。

剩下的,都是給江承函的。

她知道江承函可能也不需要這些,他是神靈,這世間再珍稀的東西於他而言,唾手可得,他本身也不是個重物欲的。所以除了許多的靈寶,她還留下了一些別的東西。

其中包括三封信,和她許多漂漂亮亮的發釵,姑娘家琳瑯滿目的衣裳與脂粉香丸。

江承函進來時,她正好將十幾個靈戒裏的東西堆到一個戒指裏,聽見動靜,她回眸,看了看他肩頭和發梢上的濕濡霧氣,朝殿門外看了看,問:“又下雨了啊?”

燈光下,她臉小小的,聲音脆如銀鈴,江承函視線隨著她轉了一圈,蔓延到骨骸間的頹然失力有所緩解。

經歷完昨夜那一出,今天他壓制完深潭,就立刻咽下了恢覆神力的藥。

蝶印這樣的東西,他一點也不想讓她看見。

“現在雨停了。”他掃過被她推到一邊的各種書本手冊,問:“在做什麽?”

楚明姣將手裏捏著的那顆靈戒遞到他眼前:“吶,給你的。”

江承函眼皮往上掀了掀,往常都是他給二姑娘準備這樣的東西,難得自己竟有這樣的待遇,才要註入神力查看,卻見她幾步走到跟前,止住了他的動作,聲音含糊:“你先別看,等以後再看。”

以後是什麽時候,兩人心知肚明。

江承函動作頓住,溫潤的瞳仁裏淬然轉冷,像暴雪天裏的松下長風,他摁著眉心,受不了這樣的字眼,才要叫她不準亂說話,就見楚明姣跑上了榻。

頗有種明知自己點了火,但倚仗著他的包容,索性不管不顧的樣子。

但……他看向嫻熟地將自己裹起來的人。

今天不要抱了。

看來昨夜委屈的勁已經過去大半了。

為了應對隨時隨地可能開始的戰鬥,楚明姣這兩天的穿衣風格大改,一身利落幹脆的黑衣黑褲,沒有任何特色,但將身體線條拉得自然流暢。

她今天還紮了長馬尾,側面一看,是英姿颯爽,可她背對著人,晃著腿,再轉身看過來的時候,儼然還是個純稚爛漫的姑娘。

江承函坐在床沿上,見她將十幾個已經空了的靈戒叮叮當當地晃來晃去,把玩什麽稀奇物件似的玩心大發,好像這個年紀,真的就能看透塵世,再無留戀地絕然赴死一樣。

她一點悲傷都沒表現出來。

就像那十三年……她將自己磨得劍心破碎,也依舊整天沒事人一樣,瞞得那樣好,誰都不知道。

思念與擔憂瀕臨極限時,他其實許多次偷偷去看過她。

一點端倪都沒發現。

想到這,江承函閉了下眼,半晌,他觸了觸楚明姣的肩骨,她就很自覺地團成球滾過來,被他擁在懷裏。

他突然開口,聲音微低:“和我說說這十三年的事,嗯?”

楚明姣脊背一僵,很快又放松下來,她在月明珠皎潔的光亮裏去看神靈透徹的眼睛,問:“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?”

“想知道。”

楚明姣想了想,其實有些話,她在心裏斟酌了許多遍,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來說。

江承函是個很會和自己較勁的神靈,什麽事情都習慣往自己身上攬責任。她死後,神靈還有那樣漫長的歲月,獨自一人住在這冷冰冰沒人氣的宮殿裏,還不知道會怎麽樣會自己過不去。

得花多少年,才能真正與自己和解。

她不希望看到他這樣。

“其實沒什麽……楚家的生活很是無聊乏味,起初,楚家那群老頭天天膽戰心驚,後面楚家涉及礦難之事,被神令使請到潮瀾河談了幾次話,一個個戰戰兢兢,以為你是在敲打,表示不滿,於是挨個來找我,長篇大論給我講道理,讓我回潮瀾河。”

“我嫌煩,就在自己屋外設了個劍陣,他們進不來,這事才過去。”

“還有。”楚明姣偷偷看了他一眼,正色起來:“那個時候,我有些冒進,在化月境中期才突破沒多久的時候,就沖擊了大成期,失敗了,本命劍也受到了影響,這才開始不對勁起來。”

她根本不知道,這些話漏洞百出。

從古至今,沖擊境界失敗的大有人在,從沒聽說過會影響自身道心的。

楚明姣終於說到自己最想表達的一段話:“劍心破碎,是劍者自身意志不堅,本命劍修煉,本就險之又險,境界越高越容易迷失。這是我自己的道路,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,和你也沒有關系。”

從始至終,江承函都極為認真地看著她,眼中痛色卻越見深郁。

他不是個好的道侶,一直以來,都太過笨拙,也太自負。

為籌謀大局,他自以為穩妥地安排好了一切。將楚南潯送回楚家,再介意蘇韞玉與她的姻緣,也還是將他用流霜玉撈了回來,以為這樣,她就不會再痛苦,一切都會順著既定的方向發展下去。

什麽都想到了,他唯獨忘記了,本命劍至強至剛,她執劍,是為守護故土,庇佑親友,而不是與道侶對峙,生死對決。

那樣的情勢之下,她要麽懷揣一顆無懼無畏,迎難直上的心,殺了他,本命劍順勢再上一個臺階;要麽就如此踟躕不前,折磨自己,任由劍心受損。

他所做的一切,無疑將她逼到了懸崖上,她不肯傷他,只好傷自己。

而他竟還在徹夜不眠中想過,為她的態度氣惱過。

惱他們少年夫妻,一路相隨走過許多歲月,為什麽她竟能說出那樣傷人的話,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割得他鮮血橫流,又為什麽,她就不能……相信他一點。

楚明姣說完,眼巴巴地看他,觀察他的反應,卻見他將手中一直捏著的那顆靈戒丟回了原來的案桌上,一眼都不曾認真看過。

叮的一聲脆響。

她誒了一聲,還要說話,就見江承函垂著眼,低聲道:“姣姣,我不需要這種東西。”

你也別說“以後”這樣意味著生死別離,陰陽兩隔的話。

楚明姣睡過去之前,又見他動作極輕地撥弄了下她的睫毛,姿態接近於虔誠。

願她平安喜樂,順遂無憂,長命……不止百歲。

===

第三天,也是最後一天,江承函想了想這兩日楚明姣的反常,覺得不放心,喚來了宋玢。

她太乖了,乖得叫人有些不安。

從前每次這樣乖的時候,她就總有大招憋在後面等他,後果就是,只有他一松口,她總能將自己折騰出各種各種的傷來。

“楚明姣可能會為了祖物,要和蘇韞玉結契”的消息,就這樣傳到了江承函的耳朵裏。

宋玢磕磕絆絆說起這話的時候,莫名想到了自己那塊屍骨無存的蔔骨。

他一萬個不樂意說。

但這種東西,瞞,怎麽瞞得住?

宋玢走的時候,都不忍心,也不敢去看江承函的臉色,裹著自己的披風,在天青畫一連聲感覺大事不妙的催促下灰溜溜地回了祭司殿。

夜裏,楚明姣再一次翻了窗戶,因為門被厚重的冰霜之力凍結了。

翻身進來,看見江承函長身素衣,雪色濃重,就站在窗前,看樣子,很像是在專門逮她。

“你怎麽站在這?”楚明姣渾然不覺得有什麽,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又歪頭去看屏風後的情形,語氣純真甜蜜:“殿門被神力堵死了,我不想炸門,才翻的窗。”

說完,她眨著眼,去拉江承函,一邊走一邊道:“你快來,我和你說一件事。”

這種既含著忐忑不安,又顯得興沖沖的語氣。

真叫人,忍無可忍。

江承函驀的停下腳步,將人順勢一扯,錮在自己雙臂之間。

楚明姣話音一頓,發覺不對勁了。

她迎著燈光去看他,發現這人和平時清風朗月般的謫仙樣子大相徑庭,人還是那個人,眼睛也還是那雙眼睛,可裏面的溫柔與寬縱全散去了,鋪開的是一層大火,克制,隱忍,依舊難掩浩大之勢。

“怎麽了?”她問。

江承函將人拉到跟前,看著她的臉,想想她平時哄人時,是怎樣甜蜜的樣子,禁不住想,那是她的命定之人,縱使現在是逢場作戲,可他死後呢……時間是否會抹平一切傷痕,她會不會再敞開心扉,接受他人。

他們會不會在三界的見證下,親人好友的祝福中,再辦一場盛大的喜宴,會不會說遍他們曾對彼此說過的情話,做遍所有親近之事。

鴉黑的睫毛抖動,江承函覺得自己瘋了。

被“結契”兩個字刺激瘋了。

人生頭一回,他覺得什麽神靈天生不通五感,沒有□□沒有心,全是騙人的鬼話。

他幾乎被心裏翻湧的酸脹之意牽著鼻子走。

深深吸了一口氣,江承函垂眸,起先還克制,先是一言不發親了親她的眼睛,見她茫然地眨了下眼,又用冰冷的唇去描摹她的唇形,剛開始還是溫柔的。

他做這些事時,慣來像春風,溫柔,耐心,循序漸進。

他一再告訴自己,這件事不怪楚明姣,她什麽都不知道,以為自己命不久矣,這不過是兩全之策。

然而這種岌岌可危,懸然一線的克制,最終還是平靜地崩裂了。

唇瓣稍微分離,他用指節強行擡起楚明姣的下巴,低聲問:“這麽會氣人,誰教你的?”

語氣很輕,又淡,卻叫人心裏悚然一驚。

楚明姣被他親得腦袋發懵,聞言問:“什、”

下一個字還沒說完,江承函就在她唇上咬了下,力道不輕不重,像是懲罰。

楚明姣從未和他接過這樣強勢的,叫人難以抗拒,只能一直往下墜的吻,她起先還屏著氣,後面抵抗不住,迷迷糊糊只能順著他的節奏來。

像是在嚼一顆冰雪味的糖。

她從不知道,一個吻,僅是吻而已,就能如此熱烈,澀然。

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。

楚明姣受不住,暈頭轉向,江承函這才稍離存許,在她耳邊,幾近一字一句道:“我不同意。”

“另嫁他人,絕無可能。”

楚明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,她臉也紅了,耳朵也紅了,連腳趾都蜷縮起來,在原地迷迷糊糊半晌,先前要說的話才想了個頭,就忘了尾。

才要問他為什麽這樣反常,就見腰間玉簡亮起來,她手忙腳亂接起來的,一問,是楚滕榮找她,讓她回一趟楚家。

楚明姣指了指窗外,低聲說:“我明晚再來。”

江承函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,徹底成為一片虛無,眼底一片灰敗清冷。

明日,旭日當空時,天青畫便會出手。

他等不到下一個會有她翻窗而入的夜晚了。

===

晨曦初照,東方欲曉。

蘇家祖物盾山甲正安然趴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,翹首以盼今日的朝陽,誰知某一刻,後背乍然一涼,它渾身緊繃,豆大的眼睜到最大。

前方十米處的濃霧中,悄然出現一道人影。

神靈的氣息如山嵐,撲面而來。

盾山甲頓時有些無措,活了這麽久,這還是第一次直面神靈,它如今這個樣子,連問安行禮都很是笨拙難看。

禮行到一半,它不經然探頭一看,怔住。

神靈好像比它更為狼狽。

他蹲下來,與它齊平,五指搭在膝頭,自然垂落,寡白的手背肌膚上,除卻青筋脈絡,遍布著細密的冰雪狀紋路,交織起來,像一只冰瑩剔透,欲振翅而飛的蝶翼。

但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。

它只有一個寓意。

眼前這個最受天地鐘愛的生靈,神力已經難以為繼,虛弱到接近要現出本體來。

“神主殿下。”盾山甲眼珠子也沒敢多轉,就掃了那麽一圈吧,開口遲疑地問:“您這是?”

怎麽了這是。

它在祖地裏待著倒是風平浪靜,外面應該還沒和深潭打起來吧?

晨起的風格外催人,江承函用拳抵著唇邊,連著咳了好幾聲,臉色才因為這一陣驟然的咳嗽添上血色,他平覆呼吸,清聲說出自己的請求:“今日起,蘇韞玉與命定之人姻緣之事,可否就此從你這裏斷絕?”

說是請求,但那語氣,與淡漠的命令也沒差別。

拖著虛弱至極的軀體來要求人的,盾山甲還是頭一次見。

它不知道說什麽才合適。

江承函攤開掌心,露出裏面一顆渾濁的纏著血絲的珠子,這東西盾山甲認識,它已經眼熱許久了,也不是為自己眼熱,而是為蘇家,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得見,心裏頓時五味雜陳。

江承函將這顆珠子倒扣在石頭表面,冰霜之力頓時將它凝結在原地,他掃過盾山甲,徐徐道:“一抹殘魂,存留至今,是為家族興盛,蒙蔭後輩?”

看得出來,他身體確實很不好了。

這話說完,他露出的那截手背上的蝶印肉眼可見又深了一圈。

盾山甲甚至覺得,若是自己沒有看錯,這分明是要將自己封印沈眠的前奏。

究竟怎麽個回事。

它不明所以,膽戰心驚。

“我可擬神諭,保蘇家五世之內,長盛不衰。”

江承函睫毛覆落,眼皮微動時,掀起一條褶皺,追加了一道條件後,他溫聲說:“我現在,也沒有什麽別的能給了。”

盾山甲深深吸了一口氣,這條件可真開到它心坎上去了,沒有什麽比這誘惑更大了。

說到底,它這身修為,給誰都是給,給誰最後都是蘇家人的。

這兩個條件,卻是白得來的。

實在……沒有不答應的理由。

盾山家害怕他這身神力爆發起來將整個蘇家夷為平地,它舉手投降,利落幹脆:“聽殿下命令就是了。”

“從今以後,在我這裏,再也不會出現任何有關蘇家小公子和他姻緣線的事。”

江承函頷首,吐出兩個字:“多謝。”

他起身,消散在長風流動的晨霧裏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